这条通往西藏的省道,蜿蜒颠簸,一边是陡峭的高山,一边是湍流的江水。时不时有土方车相向而过,尘土飞扬。
坐在车上,笔者很难不去想象地震发生时这里的场景:天崩地裂,山体滑坡,这条道路是多么容易被泥石掩盖,而打通这条 “生命通道”又是多么千难万险、而刻不容缓的任务。
那样的场景仅在过去的十年里就出现了两次——2008年汶川大地震,与2013年雅安大地震。
笔者此番的目的地,雅安宝兴县穆坪镇雪山村也经历了那两次大地震。前一次,该村的房屋严重受损,但与汶川、北川等重灾区相比,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还不算太惨烈;而后一次,整座村庄几乎都被夷为平地。
然而,三年之后的今天,这个村庄出现了 “精品民宿”“休闲旅游”的招牌。在中国扶贫基金会的看来,雪山村是中国灾后重建的一个典型、一个值得推广和效仿的模式。
在最开始的时候,他们扶贫帮困,主要就是给钱送物,然而那些物资就像倒入漏斗的沙粒,很快就流失得一干二净。甚至有村民拿了钱就直接去买酒、喝个烂醉。
从2002年开始,他们开始探索“整村推进、综合发展”;2004年到2007年,他们在大凉山的五个彝族村庄实施了为期三年的项目,在项目总结评估的时候,村庄的基础建设确实得到了很大的改善,可惜几年后他们回访,却发现村庄都已迅速破败,“一夜回到解放前”。
2008年以后,他们开始尝试以“村庄合作社”为载体的扶贫模式,支持农户进行专业化合作;合作社采取“分股分红不分本”的模式,是村庄资源管理、经营和经济收益分配的主体。作为这个“3.0版本”的代表,玉树甘达村的合作社想出“运输车队”这个产业方向,并获得了成功,但在农民赚到真金白银的同时,整个乡村的基建、环境与风貌,却没有什么变化。
如今的“雪山村模式”是调整后的又一次出发。一方面,它强调以“合作社”为平台的产业发展,而另一方面,也坚持农村生态的整体提升。在扶贫基金会入驻遭受雅安地震重创的雪山村后不久,该村就成立了合作社,并且确定了“乡村旅游”的产业方向;于是,当灾民们走出过渡安置房、开始重建家园的时候,他们盖起的,就是具有民宿功能的房子。
新建的雪山村位于半山腰。大部分新楼都是三层楼,其中一、二层是村民起居、活动的地方,第三层则为四星标准的民宿。这样的安排透出某种动人的气息。至少,比起眼下流行的那种“乡村旅游”运营模式——大公司四处拿地、迁出农民、回头还让农民回来做服务员,这里,农民还是主人。
和今天的城市居民对于农民的刻板印象完全不同,李德安见多识广、思维敏锐,语速极快的言谈中有无数的新概念、新名词。他认为雅安地震后国家的救灾扶贫是雪山村转型发展的一次契机。“我们要把农村建得更像农村。”他说。为此,他在微信上关注了百来位相关领域的研究者及公众号。
还没有进入房间,就可以感觉到此间民宿的“高大上”。所有房门都安装了用密码开启、单价超过200元的智能锁,这是国内某家正在发起“一乡一宿”计划的公司免费提供的。房间内,装修考究,家电精良,床品、拖鞋、洗漱用品皆为上品。在此住宿一晚的价格仅两三百块,与沿海地区的乡村精品民宿相比,算得便宜。
但在享受的同时,笔者心中有隐隐的不安。因为这种高规格、大投入的民宿,让它的建造者背上了颇为沉重的债务。雅安地震后,确实有大量的救援资金涌向此地,但那些资金主要被用来投入村庄公共活动空间的建设;至于村民建房,尽管中国扶贫基金会会投入一部分资金(大约一户建筑补贴一万多),当地政府也有一定的补贴,但真正的大头还是村民自己出。一幢房子盖起来,材料加人工超过50万;仅三层民宿的装修,也要20多万。因此,那些加入了”合作社“的村民,每家都背上了几十万的银行贷款。
来自政府与企业的救援资金主要投入村庄公共活动空间的建设,比如这个漂亮的玻璃房。
可以想见的是,不少村民家庭拒绝加入”合作社“。一位34岁的村民坦率地告诉笔者,他打心眼里觉得这个项目”没什么希望“,“这里有什么看头?城里人为什么要跑那么老远的路来我们村?”他还透露,从去年9月试营业到去年年底,一家经营还算成功的民宿只赚了3000元钱,“还不够还利息的!”
而对于已经投下血本的村民,他们将希望寄托于计划今年7月建成通车的“快速通道”。如今,从雅安到雪山村,需要开三到四个小时的车;而那条在建的快速公路会将车程缩短至40分钟。在村民的期冀中,交通的便利将带来滚滚的客流以及可观的经济收入。
在雪山村考察的短短两天时间里,笔者时时被当地老乡们的热情淳朴所打动。他们真诚地对我微笑,热情地邀请我去他们家“耍耍”,当我赞美他们家自制的腊肉好吃,他们开心地送了我一大块,“娃娃,带回家去吃。” ——这样美好的、善良的、勤劳的人民,真正配得上幸福安乐的生活。
但与此同时,笔者却也有担忧:如果此地真的成为旅游热点,当财富裹卷着市场思维与资本逻辑蜂拥而至,这里的民风民俗还能保持么?
当然,这种担忧在本质上是无耻的:一个被城市人消费的对象,其“价值”存在于它的种种“前现代性”中。于情于理,我们都没有任何资格、任何权利去限定乡村的发展——更准确地说是让它保持“停滞”。
正因如此,今天的雅安雪山村在笔者眼中最“正面”的一点,是这个“民宿旅游“的项目让曾经在外打工的男人纷纷回乡。2013年之前,这是一个典型的”空心村“;而地震之后,男人们回来了,带着他们对家乡遭受天灾的痛楚,以及今后在家乡好好生活的决心。在外面建筑工地做活的他们,用自己的双手建起了自家的新楼;为了让新家能扛过8级地震,他们主动将建筑材料中的钢筋比例提高到18%;即使房子盖好了,他们也并没有离开。
即使那个向笔者吐槽、觉得没有多少游客会来此旅游的80后村民也不例外。“我当然还是希望这个项目能做好。如果它成功了,我就开一家KTV;如果它不成功——”他说:“那我只能再出去打工了。否则怎么办呢?”